第十七章 无逸(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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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午后,趁着卞夫人睡着,我穿起便服长靴,背着竹筐猴上了桃树,嘴里咬着一个,手上摘下一个,留纯儿节儿在树下呆呆仰望。

“阿姊,你当心点啊——”

“纯儿,节儿,快来快来,接住这两颗桃子,哈哈——”

暮春的欢乐在摘桃的活动里达到顶峰,树荫下甚凉,秦纯只和曹节在树下翻花绳,我却悠哉悠哉地倚在树干上,以手掩目,透过指缝,看那绿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白灿灿的光。

日落之时,节儿就被卞夫人唤去了。想着此刻曹丕田猎当已归府,我便抱着一筐的鲜桃,和秦纯姐妹两人携手同行,去东院找他。曹丕素来喜爱甜食,他要是见到一筐的桃子,肯定很高兴吧?

我从来都不喜欢皇帝。

可比起某些样板式的明君,历史上的魏文帝曹丕无疑是一个更有血有肉的人,他仿佛在史书上明确地告诉世人,他会得意,会失落,会开心,会难过。可他也干过很多荒唐的事,这真让人爱恨交织,欲罢不能。

我那时对曹丕的认识浅显,也仅仅止步于此了。

今年不单是我的及笄之年,更是曹丕的加冠之年。

曹丕生于中平四年孟冬时节,我却是生在初平三年仲夏之日,即壬申年五月廿一。

十月初九,曹丕行完成人礼后,便要迁往城东闾里新府,届时也许便要隔着数日才能相见了。

刚入院门,便迎面见着曹真与吴质从里屋走出。上回见到曹丕的好友吴质,还是南皮城郊,不过这这两人并肩同行的场面,倒是罕见。我暗暗一笑。

“阿兄!”纯儿欢喜地唤道。

“纯儿,夜幕将至,你怎的还往你丕二哥院里跑?”曹真粗声粗气地问道。

秦纯这时才望见了吴质,惊得赶忙往后退,躲在了我身后,我却昂首与曹真吴质二人正面对视。

曹真看了我一眼,又瞅了眼吴质,谑笑道:“崔妹妹,内眷不得轻易露脸见外男,你倒很是大方啊。”

“子丹哥,按理我崔缨也是曹家‘外女’,这‘外女’见‘外男’,自然没什么不妥喽!”

不想耽误时间,我只管抱紧箩筐,笑着领秦纯绕过曹吴二人。然而经过吴质身侧时,忽地被他揪住小辫,脑中一阵嗡嗡。辫子被吴质揪在手里,我动弹不得,又气又急。

“崔妹妹,这般好的口舌,见了我们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呢?这筐中鲜桃,给我们也尝尝呗?”

曹真和吴质皆笑,我却作威势,冷不丁一回头,直勾勾地看着他,冷冷回道:

“你好大胆!”

吴质被我的反应惊愕住了,意识到身份有别后,忙作揖谢罪。

历史上吴质曾与曹植交恶,且善于谄媚曹丕,出于莫名的心理,我打心眼就不喜欢这个人。

女儿家的辫子,怎可轻易玩弄?那时我也万万想不到,这个揪住我小辫的白面书生,将来会成为我致命的掣肘之人。

我怀抱着沉重的箩筐,腮里鼓起气:“这些都是给二哥的,你们若要,自个儿摘去。”

曹真抱臂不屑一笑,不知在想着什么。

说话这时,内室的门已被推开,曹丕早换下猎服,只精神不济地立在门槛上。

我赶忙抱着箩筐跑到曹丕身旁,笑逐颜开:“二哥,你瞧,这是我与纯儿给你摘来的桃儿。”

曹丕垂首,默然不语。

察觉到今日的曹丕面带愁色,我不禁问道:“二哥看起来很是疲惫,可是今日田猎所获不如意?”

“他确实不如意,一日都闲赋在家,哪还敢跟我们出城游猎呢?”曹真双手撑腰,与吴质相视而笑罢,双双出院而去。

“二哥,到底出了何事了?”我和纯儿异口同声问道。

曹丕叹了口气,无奈有想笑笑不出,只好引我们二人进屋,静静地摊开一份字迹工整的纸书:

盖闻盘于游田,《书》之所戒,鲁隐观鱼,《春秋》讥之,此周、孔之格言,二经之明义。殷鉴夏后,《诗》称不远,子卯不乐,《礼》以为忌,此又近者之得失,不可不深察也。袁族富强,公子宽放,盘游滋侈,义声不闻,哲人君子,俄有色斯之志,熊罴壮士,堕于吞噬之用,固所以拥徒百万,跨有河朔,无所容足也。今邦国殄瘁,惠康未洽,士女企踵,所思者德。况公亲御戎马,上下劳惨,世子宜遵大路,慎以行正,思经国之高略,内鉴近戒,外扬远节,深惟储副,以身为宝。而猥袭虞旅之贱服,忽驰骛而陵险,志雉兔之小娱,忘社稷之为重,斯诚有识所以恻心也。唯世子燔翳捐褶,以塞众望,不令老臣获罪于天。

臣崔琰白。

我看了一眼落款,瞬间明白了一切。

叔父崔琰,在历史上,是立嫡长子曹丕为曹操世子的坚定支持者,他深受封建礼法的影响,向来反对废长立幼。哪怕在原来的历史上,曹植还是崔琰的侄女婿。这封书信,劝谏曹丕减少田猎,看似语词尖锐,实则用心良苦。

纯儿读完书信,若有所得,轻声道:“二哥,江湖轻舆便服易得,庙堂威重之心难收啊。”

曹丕点点头:“纯儿近来学业有所进步啊。”

“既是家叔之信,不知二哥心作何想?”我平淡地问他。

曹丕又叹了叹气,他颇不乐意地说道:“令叔高义,只是我曹丕恐担不起若此苛责。那些猎舆骑服,哪能说烧就烧?我还如此年轻,出去打个猎还要令叔过问么?”

我笑问:“适才子丹哥哥他们二人,都是来劝二哥不要理会此信的吗?”

曹丕摇了摇头:“季重只教我在家中静坐一日,好好思量,子丹倒对此信不以为意。”

我又把崔琰的书信细细读了一遍。

半晌后,曹丕见我沉默不语,便问:“缨妹,你可有话要对二哥说?”

我笑着折叠起了书信,抽过曹丕的手,稳妥地放在他手心。

“二哥啊二哥,家叔之信,缨儿只看见八个字呢。”

“噢?是哪八字?”

“‘深惟储副,以身为宝’,”我很有深意地进一步提点道,“《尚书》云‘嗣王其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二哥,你可千万要记着,我叔父可是唤你作‘世子’呢。”

曹丕愣了愣,随即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于是愁云顿散,开怀大笑。

开篇即是周公劝诫成王和鲁隐公受谏之事,曹丕啊曹丕,崔琰这是把你当曹司空的接班人来训诫呢,打猎重要,还是世子之位重要,你可是最清楚不过了。

“好!我这就修书一封,令人即刻回复令叔!”曹丕振奋起来,“来人——将我出猎的舆服弓矢都推来堂下,再点火炬一支!”

于是,在我和纯儿的目睹下,曹丕眼也不眨,亲手点燃了一车的行猎之器,果断而坚决,他那为了得到而放弃的眼神,让我久久难忘。

天边晚霞片片,晚风徐来,烈火熊熊,那个玄衣青年的高大背影,被夕晖拉得又细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