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沧海(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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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那位思恋心上人的年轻战士,不知此时此刻,他还平安与否?

贱妾茕茕守空房,

忧来思君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

二嫂任霜的姣好面庞忽然浮现,仿佛一闭眼,我就能看见,邺城世子府,从夏夜到秋夜,她都一个人,在后庭踟蹰叹息。听闻出征前,甄妤便又有了身孕,卞夫人可高兴了。

援琴鸣弦发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长。

是半年前,郭府夜半,某某敲起清音;是那夜塞外,曹丕醉酒在帐下,斜倚弹批把。朦胧中,若见一位闺房思妇,身影俏丽熟悉,却不知是何名姓。她当帷长啸,抚琴拨弦,声声悲鸣。

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

尔独何辜限河梁?

我会像这个时代的妇人一样,徒坐空室,对月叹息吗?可多年前,清河崔府,我分明在一个皎洁的月夜不眠,揽衣出户,与曹丕在阶前,秉烛夜谈,畅想未来。

曹丕年不过二十一,何以有如此复杂情愫?是出征在外,异地怀乡,眷恋邺下舒适生活?是亲眼睹见战火频仍下,士卒伤亡,谋士陨落,生父嗷泣,遂藉征夫思妇之口,感叹生死无常?还是年已及冠,遍寻无知心妙龄,且于军政籍籍无名,遂感志业难成、理想高遥?

曹子桓,说起终日忧惧,终日愁思,只怕你较我更甚罢。

我摩拳擦掌,狠狠咬牙,声音颤抖:

“他也是个凡人,跟那些牺牲在白狼山的战士一样,是某人的至交,是某位妇人的丈夫,更是某个少年的父亲。他就此猝然辞世,多少爱他的人会为他难过,为他伤恸啊……

“子桓哥,我花了很多年时间才明白一件事儿: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命题都不一样,任何人的人生都是永不交织的平行线,只是因为有共同目标,所以才向一个方向同行。缘分尽了,再多挽留,都是逆天而为。”

“命题?”曹丕有点不知我所云,可我仍自顾自地说起。

“每一个孤单的瞬间,都想过离去。有时候,莫名其妙会掉眼泪,只是因为同情人类,哀民生之多艰。这个“民”,哪里只是命运坎坷的底层人民呢?我常常无端地觉得人活着可怜,因为世界没有永远,再美好的人和事,也不会永远停留心尖。

“奋不顾身飞蛾扑火是真的,遗憾决绝终已不顾也是真的。想不清楚的生离死别,梦中绞断肝肠的卑劣回忆,不去放在心上,便构不成威胁。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我只想离开人间,去找我的自由……”

曹丕微微颔首,并未像曹植一样,轻松说尽生死大道理,他露出比我还要伤感的神情:

“其实,吾较子嘤,更忘怀不了这生死之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到底什么,才能使人‘长久’?亲交友朋,百戚宗族,无不一时之伴,何得天长地久?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上有沧浪之天,今我难得久来视;下有蠕蠕之地,今我难得久来履……”

……

听曹丕絮絮念叨一些生死之话,又听了《燕歌行》这篇扬世名作,顿时心情舒畅不少。于是支起身子,长吁一气,若有所悟。我忽然意识到和曹丕聊此话题,有许多不妥之处,于是打断他的慨叹,改颜笑道:

“二哥此番言语,配上此间风景,倒教我想起一位朋友。他曾赠我一句警言,如今想来,真真奇妙。”

“哦?”

在曹丕惊诧的目光下,我解了披风,系在腰间,慢悠悠地脱去双履,然后好玩似的,小心翼翼地将赤脚探入礁石下的浅滩中。

冰冷的海水刺激着神经,却教我享受着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汝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汝足’……如今的境遇,不恰巧能用上吗?”

我跳下碣石,踏着海浪,翩翩起舞,神采奕奕。

世上真正能解救你脱离苦海的,只有你自己。我必须振作起来,不能教古人将我看轻了!我和杨夙,都是来自遥远的世界的人,都是与众不同要在这个乱世活得潇潇洒洒之人!

奉孝,再拜先生泪如洗,振衣濯足吾往矣。

杨夙,这世俗荣华,天下富贵,于今日之你而言,早已如弊履破裘了吧。

你现在……还好吗?

朋友啊,朋友——请不要悲伤,今夜我将入梦,不日我将拼力来你身旁,与你温暖相拥——这糟糕的命数,不能打败我们分毫——让我们携手同行,就在明日出发,远走浪迹天涯——

海浪翻滚,潮起潮落,伴着忽远忽近的鸥鸣,声声悦耳。

我笑嘻嘻地拎起履韈,肆无忌惮地跳过礁石群,轻声哼吟大海之歌,在沙滩上踏着起起伏伏的潮水,时而俯身拾贝,时而伸脚铲进泥沙,踢滚碎石,幼稚得像个农家小儿。

“常在海边走,仔细鞋履湿!”

曹丕笑着摇摇头,无奈地跟紧我玩耍的脚步,却怎么也不肯脱下络鞮,靠近潮水踏浪同行。不一会儿,我的裙摆衣袖都被海浪打湿了,可我却仍旧童真地奔跑着,热烈地去追逐夕阳与海鸟。

我回首望向曹丕,他已经被我甩得老远了,于是我大摇大摆地笑着,开始倒走沙滩,黑白色的海鸥像受到召唤似的,纷纷环绕在我身侧,“啊呀呀”地叫个不停,我惊吓得作势掩袖,正要挡下扑腾的羽毛,却被身后一泼海水溅了一头。

“哈哈哈——”身后传来尖锐的坏笑声。

我转头自下往上打量去,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赤脚站在水中,竟卷起行縢和袴腿,手中玩转着络鞮,眉飞眼笑,嘴角还带着俩酒窝。

他笑意不减,故作惊恐状:“哎呀,真对不住,缨妹妹,我帮你驱鸟来着——”

天呐!这曹植是从哪块礁石后冒出的?

“公子植,有本事你别跑!”

我怎甘羞耍,下意识便撸起袖口,像从前一样,迈开腿追着他跑。

“来,你来——”

曹植倒真爱这幼稚的把戏,他后退跑着,边跑还边朝我泼水。

沙滩上的海鸥阵阵惊飞,我们俩就这样抛却身份与礼教,在沙滩上追逐嬉闹着,互相拨弄海水,说着半玩笑半气恼的话。从未有过的惬意涌上心头,好似我和这片沧海已融为一体,好似我和曹植,只是寻常的兄妹而已。

我们是大海的儿女,是大海慷慨给予了我们欢乐,这里就是我们的故乡,永远的精神之乡。

夕阳毫不吝啬地将金辉播撒在海面之上,飞鸟纵情低翔,似与大海亲吻拥抱。晚风拂过面庞,吹来咸咸的苦涩的海洋味。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我脚步不停地追着曹植跑,忽而忆起初遇次日,他携着我的手在府院长廊奔跑。此刻他仍是频频回头,还做些恶搞的表情来逗我笑,我笑着笑着,悲从中来,一不留神便被一块小暗礁绊倒,脸朝下扑在了浅潮里,上袿与下裙皆湿透。

我按着摩擦破皮的手掌,顺势就俯首哭泣起来。

可我也不知我为何而哭,为谁而哭。既非郭嘉,亦非杨夙。

曹植却以为是他玩笑过了头,将我惹哭,顿时慌了神,跑上前来,将我的手掌抓过去查看:

“伤哪了?让我看看……你怎的还哭了?”

曹植还抖着手想替我拂拭脸上的海水,我抽回自己的手,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气氛渐渐凝固。

“植弟!”曹丕小跑过来,“你看你玩闹,又惹祸了是吧!”

“我……她……不关我事啊……”曹植鼓起双腮,无话可说。

“就是你!就是你欺负人!”我双手掩面呜咽,使着性子说完,半蹲下身子,被曹丕一把扶住。

“哎——看来我和伯仁来得不巧了。”远远走来戎装的两人,正是曹真和夏侯尚。

曹真抱臂在一旁笑着,调侃道:“咱曹家这位崔妹妹,今日可是要学那精卫填海?还是欲与沧海比‘泪’邪?”

我赶忙收了眼泪,别过头去。曹丕笑了笑,推搡着我继续往前走,呼唤众人道:

“时辰不早了,咱们早些赶路回去吧,父亲与诸位将军都快走远了。”

曹丕、曹真和夏侯尚三人边走边说笑,曹植凑近前来,倒着行走,跟没事人一样,又跟我嬉皮笑脸,神神秘秘地捧起衣兜。

“嘿!阿缨,别生我气了,你瞧——”

只见曹植用上衣兜着许多颜色和不同形状的贝壳,我微微吃惊,曹植索性将兜里的贝壳都掏出来塞我怀里,憨笑着小声道:

“这些珍贝,是从远处拾来的,原先我是打算回去分给府中诸位姊妹,如今尽数都赠与你啦,随你送人!”

我惊慌地接着,不好开口拒绝,眼前之人弹了弹衣襟,抿嘴眨眼,继而将双手靠在脑背,懒懒洋洋,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向前走着。

此时此刻,他真的很像一朵昂首常盛的向日葵,好像什么烦扰的愁云到了他那儿,都会消散似的。

潮汐渐起渐落,鸥鸟渐渐远去,天边星辰逐渐灿烂,落日将我们五人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

北伐乌桓的重阳沧海之旅,注定给每个人心里留下深刻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