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逝者(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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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不懂,杨叔夜,请你把话说明白些。”我惶恐不已。
蓬庐外早已乌云密布,时刻有场大雨将至。
大雨未至,惊雷已起。
在雷声里,杨夙编造了个来自地狱的故事。
一个痴情姑娘爱而不得,误入情爱迷途,心生执念走火入魔,背叛自我,出卖灵魂,最后赴火求死终得解脱的故事。
故事里的女主角名叫荀小娥,也叫崔缨。
眼前之人,竟然就这么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早在很多年以前就与他纠缠不清,我以为我是第一次在古代生存,其实在我来这个时代之前,早已有人代我体验过了,而且还是一千八百年。说那死去的荀姑娘,是我十五岁的灵魂穿越来的半身,而今的我,不过是失去前世记忆的本体……
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精心编织了个如此荒唐的故事,真是难为你了呢,杨夙同学。”
“你我能来到这个时代就已经够荒唐,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呢?”
“那都是你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太过思念她了,这些年在狱中你太无聊,也无法原谅自己,就编造这样的故事说服自己,让自己好受一些。你以为我会信?”我无情地戳破了杨夙的谎言。
“是,我也没想过让你承认过去经历的事,这个世界除了我,没有人记得她,我也快忘记和她有关的一切了。”
“那你倒说说看,假若那荀氏身体里真是我当年的灵魂,为何我一点记忆也没有呢?”
“我不知道。大约她不想记得的。”
“朋友,你的话可笑且疯狂。”
“……”
杨夙失魂落魄地倚靠在案几旁,瞳孔失色,神色倾颓不堪,疲惫的模样像是几十年没睡过一场好觉了,他忽而笑了。
“兴许你是对的,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这是一场梦,一场引诱你我穿越时空的噩梦。可是,很多年以前,在颍阴县,我真的遇见了一个小乞丐,她跟你长得极像,我那时……真的以为是你。”
“小时候不懂事,青春的时候又太幼稚,其实你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请你,不要再臆想出一个不存在的人了。”
“你这女人真可笑,说喜欢时奋不顾身,说不在乎时也否认得干干净净。不过,究竟谁才是谁的臆想呢?”
“我不是你认识的荀小娥。”
“我知道。”
“所以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前世你已经纠缠不休了十六年,今生也到此为止吧。”
“我纠缠?哈哈哈……”
不知为何,听到一个“到此为止”还是心如刀绞,我却硬着头皮冷嘲热讽:
“杨夙,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虚伪了?说来说去,你还是想编个故事让我离开曹家。就算荀小娥这个人真的存在,你也明明知道她不是我,却仍打着故人的幌子说要保我的命。可我是你什么人呢?你凭什么一面口口声声说着保护我,一面又毫不留情地利用我呢?
“你是对一个真实的古人动情了,却死不承认,她爱得卑微,亦如当初的我。如今人家死了,你后悔惭愧,心里很不平静,狱中愧疚多年,出来后就将我当作替代品,想做些善事弥补。可你该清楚,她死了!她已经死了!就是为你而死的!”
“你不配嘲笑她的感情,还有我和她的过去。”
“你和她的过去?呵呵,whocare?”
……
想着杨夙故事里说的细节,越想越觉得膈应且悲愤,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于是我啐了杨夙一口:
“呸!没良心的渣男!人家小娥穷尽一生都在保护你,你却一次次说尽伤人的话,她的一片痴心真是喂了狗!”
杨夙轻笑一声,抬头盯着我,眼神凌厉得陌生:
“那又如何,我杨夙,自始至终,都不曾喜欢过她——包括你崔缨。”
喉若灌重铅,无语凝噎。疯疯癫癫苦笑后,我瞬间红了眼睛。
“好好,别再跟我扯前世那堆破事儿了……你杨叔夜正直、善良、勇敢、聪明、风流多情……偏偏对那些倾慕你的姑娘们,只有暧昧能给,对吧?”
“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爱与不爱都是我个人的选择!小娥她爱得如此沉重,可有问过别人想不想要?可有问过她自己,值不值得?你不用觉得我疯,梦中那些她告诉我的话,现在我只觉得是我自己疯了!!她不是自己要离开的么?为何让我负罪终身呢?”
杨夙莫名激动起来,他双手掩面,全身都在发抖,虽是四十来岁佝偻的身躯,哭得却像个孩子一样。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脆弱的模样。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说尽伤人的话,剜别人的心也剜自己的心。
何苦来?何苦来?
我心有不忍,十分懊悔适才对他的讥讽,只好吞吞吐吐地补充说道:
“我也是重生后拥有新生活、新朋友的人,你今天突然告诉我,我有个先来这时代的影子,她还像当年的我一样犯傻,一厢情愿地喜欢着你,最后作茧自缚,将自己逼上死路。这样荒唐的事,叫我怎么接受得了?
“逝者已矣,与其在我这儿找到解脱,不如自己好好过日子,你我只是回归了最初的朋友关系,这样不好吗?你不要叫我记起从前的伤心事,我也不认那人是我。
“我听你讲的故事里,我可以了解到,小娥是个好姑娘,她有自己独立的人格,独立的思想,你知道吗,她不是我崔缨的影子,不是我的转世……你就当她是带着执念的使命者,她的使命就是为了还愿,为了守护你。
“你看她,是不是很强大哎?她真的活出了自我,她并没有卑微到底,她比我强多了。其实我好羡慕她,她曾是那样优秀的人,可以做这时代的花木兰,纵然她现在站在我面前,恐怕我也是比不得的。
“生命里有那么多美好的事,你我怎可被风月之事拘束了手脚?恋爱脑在这个时代是不兴的,悲欢离合皆是缘,人生只愿如初见……当年是我不懂事,情随事迁,你我都在变,如今的我不是对你没有那些杂念,可以坦坦荡荡面对你了吗?……
“杨夙,我们终于实现了君子之交,你不为此感到庆幸吗?”
眼前之人缄默不语。
窗外的风越刮越大,再不回去只怕曹府中的仆婢会疑心。
“我只剩冰凉且悲哀的笑了,朋友,你我都好好冷静几日吧。”
掩门离去后,虽有完成了某种使命的轻松感,心底却泛起大片无名的失落。
杨夙甚至,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
天色已暗,狂风乱舞,吹乱了我的发丝,更吹乱了我的心绪。胸口若有一团无名烈火灼烧,我怀揣着倾泻不尽的悲愤,朝回城方向迈着沉重的脚步。竹林走到一半,天空就如喷涌眼泪般,下起了倾盆大雨,我精神恍惚,又恨又悲,赌气似的疾步跑起来。
忽有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将我跟前一杆粗壮的绿竹劈成两半,烧焦的形状就像个恐怖的人形。惊雷阵阵,像是为懦夫早早准备好的伏击。我捂着耳朵,颤颤巍巍,跌跌撞撞朝家的方向跑去,一不留神便摔倒在泥地里。
脑中突然闪现支零破碎的陌生记忆。
可我早分不清是幻想还是记忆。
这摔倒泥地的场景,好生熟悉。
记忆里有个白衣男子将我搀扶起,为何如今却四顾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皎皎从我的囊中跳出,竟奋不顾身地朝竹林深处跑去,也不顾我在后面叫喊沙哑了声音。我趴在泥地里,怎么挣扎着也站不起,只能眼睁睁看着皎皎的白色身影消失在雨幕里。泪水与雨水交错流淌在我的脸庞,双眼迷离,恍惚间,只见有个着红衣撑白伞的姑娘,从远处慢慢靠近。
她向我伸出修长的右手。
她右手虎口有道伤疤。
当我抬头想看清她时,却只看到被白伞遮住额眼的半张笑靥。
再一眨眼,她就紧紧抱住我身躯。
再一眨眼,她就被挫骨扬灰,消散在雨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