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尘缨世网怎堪渡(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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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想另外一些事情,一些她已抛弃的设想,一些从来不假思索便能证否的命题,一些她甚至深恶痛绝的可能。她那颗七窍玲珑心全扑其上,其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想:

这世界上,到底是否有神鬼呢?

木棠并非那种糊涂蛋——命乖时骞时怨苍天不公道世间无佛,时来运转时又说老天开眼多谢神仙垂怜。不,她此时的重新审视并不为解读自己近来连番的好运,更不为寻找未来一帆风顺的依托。她已经知道,就算有神仙也必定欺软怕硬、嫌贫爱富,与凡人一般难以免俗。你看,宣清长公主的祈求换了何家姑娘一桩好姻缘;薛娘子求给小公子的符纸,又泽被木棠免了她几夜噩梦呢。

她近来连续做梦,梦完了爹爹又梦娘亲,梦完了娘亲又梦她赌气不想再见的阿兄。每个亲人笑嘻嘻向她伸出手,说要带她回家,说心疼她操劳。木棠几次三番地心动,可胸前总有金光骤起,淹没他们一切身影。那是薛娘子送给小之的符纸,五佛山上求来的,离开夏州时被送到她手里。她的面色近来愈发苍白,晚上更好像全盲一般什么都看不见,甚至以为铅粉没色将自己妆点成个所谓厉鬼。她摸着心跳,斟酌冥冥之中那点儿福至心灵。她似乎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却自然不肯轻信。

这依旧不是她思考神鬼之说的理由,这是她讳疾忌医的理由。她不想在郎中嘴里听到验证,她不愿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何况如今,她又有些事情想做。躺在床上掖了被角,背对曹文雀,她想起今晚庆功宴上锅茶的咸气,又回味起沙葱炒鸡蛋的鲜香,她吃了结结实实的炙羊肉,又喝了点儿带着芝麻香的骆驼酒——但这些统统都不值一提。她永志不忘的,该是围坐周边每个亲事赤诚的笑脸,和那些不绝于耳的称赞与鼓励。好似……好似她真的是什么了不得的英雄,值得挺胸抬头、大可志得意满。文雀常骂她的,“胆大妄为”,他们说是“勇气可嘉”;“好高骛远”呢,是“胸怀大志”。何况她不是“面黄肌瘦”,有这样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她是很好看的小姑娘呢!

恍恍惚惚间,她的天地好像忽然开了一扇窗;不、像是从前的围栏拆去,四方的高墙也消失了。她好像能去到很多的地方,飞到很高的云头,做所有她想要做的事情,成为所有她想要成为的人。她是因为这样,才开始琢磨神仙的问题。传闻中那些神仙不乏凡人出身,二郎真君是李冰的儿子、真武大帝不过是蜀国的败军之将、嫦娥仙子干脆是走了好运,释迦牟尼最初好像也是别国的王子呢。如果他们当真存在,如果凡人连神仙都做得——哪还有什么是做不得?

木棠没有想要做神仙。她只想……做个英雄。小小的英雄,足够让自己开心、让自己也喜欢自己的英雄。当然、最好是、能不逊于荣王殿下的英雄。不是说必须要挣到那样不可想象的功绩,她只需要有这种认知的勇气便好了。是啊,她还有更多要学习、更多要经历,就像他:树立威信?任左卫大将军时已经践行;领兵打仗?更曾在苏大将军手下亲自领教。所以眼下的小风小浪自然不足以成为他的困扰。她也想要做这样有底气的人。

所以第一件事情,她一定要去看病。而后就在对街恩济药庄,她真真撞见了下凡仙人。一身红布衣、高缠发髻,敛裙蹲身,在后院和小伙计一起清点摊放地上的药材。红衣妇人先瞧见了她,小伙计的声却抢了先:

“前屋等着。东家回来还早。”

然后木棠才记起,自己瞒了童大哥偷偷溜出来,可钱袋昨儿还因为骑马碍事、放在他那头保管——又是这样,浑身上下只剩一支银簪,一把匕首——她早该将些银票缝在衣角腰侧的。可近来实在懒散混账不像话!她一觉睡到大中午,来的时候甚至又走的窗户;在这戒严的九原郡行走,凭依的还是文雀借她桃木符。“兰县令说凭这个可以自由出入,我跟着小之,没有用得上的地方……但你也别太胡来,总该和童亲事一起!”她自己答应的事,还转头就忘。这么桩桩件件,哪里配当什么英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后院的红衣神仙,却什么都不在乎。或许她只看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姑娘,看到一个窘迫至极、又冻得措手的孩子。从伙计手里得了药材钱,红衣仙人神之子想也不想就上前堂来:“坐椅子上歇着吧,老先生去给李刺史看诊,回来还要些时候。脸色这般不好,我去倒点水,暖和暖和身子先。”

木棠昨夜愚昧、方才慌张、此刻又糊涂。她此刻仍有些醉着酒,腹内依旧空空,此刻但嗅着那暗红的衣袖上药渣苦气,见其缭绕浑如仙气飘飘;又听那声音慈悲温暖,好似娘亲的催眠曲,更使她昏昏欲睡;那佛像般深邃的面目,淡淡地还冲她在笑!十四岁的小姑娘听不进去文雀谆谆教导、更逆反卢镖头的耳光,可她遇见一个神仙——像母亲一样的神仙,轻而易举地,就这么被说服了。她在恩济药庄的椅子上坐了会儿时间,直到四肢逐渐暖和,直到头脑逐渐清醒,直到呼吸逐渐平缓。四下里已寻不见临凡那一袭红衣,可是拿在左手里是沉甸甸的钱袋:铜板上还粘着尘灰和药草碎屑;捧在右手则是满满的红茶,茶水还烫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