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命这东西(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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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在空落落、荡着回音的阁楼里转了个圈,没人应。只有隔壁院子隐约传来的舀水声,越发衬得这屋里死寂。
她心口像揣了只兔子,咚咚直跳,急忙摸黑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趿拉着露脚趾的破布鞋,“噔噔噔”地摸着黑下了那嘎吱作响的木楼梯。铺子里更是静得吓人,那台老“蝴蝶牌”缝纫机歇着,像头沉默的牲口,上头还堆着昨晚熬夜没赶完的、小山似的衣料。案台上那盏煤油灯,玻璃罩子熏得乌黑,油碗早就干了底。
她心慌意乱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店门,清早冷冽的空气像兜头一盆凉水,扑了一脸,带着潮乎乎的泥土味、霜寒气和远处谁家倒尿盆的骚腥气。她手搭凉棚,眯着昏花的老眼往外一瞧——门前的泥巴路上,清清楚楚、歪歪扭扭地印着两道新鲜的、深深的独轮车轱辘印子,还有几枚零乱的、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一路通到巷子口,被越来越浓的晨雾给吞没了。
他走了。吭都没吭一声,天不亮就推着那辆破独轮车,载着熬夜赶出来的活计,送货去了。连口热水都没喝。
王奶奶怔在门口,初冬的寒风吹得她单薄的身子打了个哆嗦。她望着那两道孤零零、仿佛透着无尽疲惫的车轱辘印,心里头像是叫这冷风一下子吹透了,空落落、凉飕飕的。她张了张嘴,想喊点啥,比如“路上当心”,或者“早点回来”,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最终却只化成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沉甸甸的叹息,白白的气在冷冽的空气里团了一下,很快就散了,什么都没留下。
她默默转身回屋,轻轻带上店门,插上门栓。钻进低矮、昏暗的灶披间,摸黑舀水、引火、淘米。动作有点木,带着一种认命了的麻木。灶膛里的火苗“噗”地燃起来,映着她爬满皱纹、写满疲惫的脸。粥在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香味慢慢飘出来,给这清冷的早晨增添了一丝可怜的暖意。
她拿出那个边角都磕瘪了的、洗得发白的铝制饭盒,用勺子仔细地把滚烫的粥盛进去,盛得满满的,拧紧盖。然后,扶着酸痛的腰,走到碗柜前,从最里头摸出半个昨晚剩下的、又冷又硬、能硌掉牙的杂面馍馍,就着一点黑乎乎的咸菜疙瘩,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默默地啃。
冷馍拉嗓子,她费力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往下咽,每咽一下,脖子都伸得老长。吃着吃着,想起老头子也是空着肚子走的,眼眶又忍不住红了,赶紧抬起袖子擦了擦。
脑子里,昨天医院那点糟心事又不依不饶地翻腾上来,像苍蝇一样赶不走——哥瘫在女厕所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身下埋汰,绝望地捶打着自个儿那条不中用的腿,骂自己“废料”;
嫂子在一旁跳着脚骂街,头发散乱,唾沫星子乱飞;自己弯着腰,在别人嫌恶的眼神和窃窃私语里头,吃力地拾掇,那难闻的臭味好像还粘在鼻子上,洗都洗不掉;还有哥最后急眼了,血往上涌,把粥碗劈头盖脸砸过来的凶相;嫂子一把掀了被子后,床上那没法看的污糟……
她一向老实巴交,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着头,与人为善,从不跟人红脸争长短。她知道嫂子是早年生娃娃时得了产后疯,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人变得糊涂混账,说话不着四六,所以她从不往心里去,也尽量不搭理,怕越搅和越乱,越劝越炸毛。
可这一回回的,所有的难堪、埋汰、指摘和这沉得要命的担子,最后还是哐当一下,结结实实,全落她跟老伴这老迈的肩膀上了。这几日受的窝囊气,看的冷脸子,比过去一年加起来的还多。她甚至有点恍惚,觉得待在这个家里,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带着一股子憋屈和压得人喘不过来的沉重,像是梅雨天里没晾干的厚棉被,捂得人难受。
胡乱啃完冷馍,她走到院里那口大水缸前,用瓢舀起半瓢刺骨的井水,胡乱撩水抹了把脸,冰冷的水激得她一哆嗦,人也清醒了些。她使劲提了提精神,对着水缸里自己那模糊憔悴的倒影叹了口气,拎起桌上那个沉甸甸的饭盒,锁好铺门,踩着门口带霜的、硌脚的泥路,缩着脖子,又朝着镇子那头医院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去。步子沉得像是脚踝上绑了两个大大的铁疙瘩,每抬一下都费劲。
——
沈照野抱着依旧昏睡但气息好像稍微稳当了一丁点、不再那么微弱的阿满,悄没声地跟在王奶奶后头几步远的地方。他像个透明的魂,穿行在黎明前灰蓝色的薄雾和清冷的光晕里,眼睁睁看着这真实得刺眼的人间疾苦。
他看见王裁缝后半夜那哑巴似的、能淹死人的眼泪,看见清早泥路上那两道浸透了生活艰辛和无声无奈的独轮车印,看见王奶奶啃那冷硬馍馍时拉嗓子的艰难和浑浊老眼里藏不住的酸楚,更看见她此刻挎着饭盒、蹒跚走向医院时,那被生活压得有些佝偻的背影里,透着一股子近乎认命了的、却又不肯彻底趴下的、沉默而坚韧的劲儿。
他心里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憋闷、酸涩,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敬意。这些活生生的、灌满了苦楚、挣扎和无奈的日子,就这么血呼刺啦、毫无遮掩地摊在他眼前。它们不再是老黄历里干巴巴的字眼,而是带着体温、眼泪、汗水和泥土腥气的、活生生的河流。阿满燃烧自己带他“再碰一回”的这些“印子”、“痕迹”,远比他想象的更硌人,更沉甸,也更刻骨铭心。
他咂摸着看见的一切:裁缝铺里那盏亮到深夜又灭于凌晨的灯,医院里那不堪入目却又必须面对的埋汰,深夜里那哑巴吃黄连般的泪水,清早泥路上那孤单前行的车轱辘印,还有眼下这晨雾弥漫的乡间土路上,老妇人挎着饭盒、独自一人往前艰难挪动的、沉甸甸的步子……这些零零碎碎、看似平常的瞬间,纠葛缠绕,最终编织成一张又大又密、无法挣脱的网,网住了那个时代背景下无数普通人的命运,也网住了未来“随光小铺”那块土地之下,深深埋藏的、不为人知的悲欢离合、人情冷暖与生活本身的千钧重量。
他好像模模糊糊地触摸到了这条古老街巷更深层的、潮湿而温热的脉搏。它所承载的,不仅仅是午后暖阳下的闲适安逸与书墨清香,更是在生活重压下,无数像王裁缝、王奶奶这样的普通人,即使被压得直不起腰、喘不过气,却依然咬牙前行、在苦难中互相拽巴着,哪怕这拽巴充满了无奈、争吵和心酸,所流露出的那种打不垮的韧性,以及那份深藏在柴米油盐下的、粗糙却真实的人间情义。
怀里的阿满似乎觉出他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极轻地动弹了一下,褪了色、显得有些黯淡的绒毛在这清冷的晨光里,泛着一种极其微弱的、近乎透明的浅金色光泽,仿佛它的灵体也在这沉重的人间烟火气中,得到了一丝微弱的滋养。
沈照野抬起头,望向前头晨雾缭绕、轮廓模糊的老街尽头,镇医院那灰秃秃、带着几分肃穆的屋顶已经能瞅见了。他知道,王奶奶又要只身扎进另一个充满药水味、愁苦和压抑的所在。而他,依然只能继续做一个沉默的、心痛却无能为力的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