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新途(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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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说明了来意,提到了研究中心和研究助理的职位,语气平和,像是普通的招聘沟通。
林浩天听完,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那扇唯一的、对着隔壁墙壁的小窗前,背对着陈瑾瑜,望着窗外那一片被违章建筑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他的背影僵硬,肩膀微微绷紧。
房间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噪音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陈瑾瑜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三天后,陈瑾瑜的手机上,收到了一个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很短,措辞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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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记者,谢谢您和颜总的好意。工作的事,我考虑了。我需要学习,很多东西都不懂。如果……如果你们不嫌弃一个坐过牢的学生,我愿意去试试。”短信的结尾,没有署名。
陈瑾瑜看着这条短信,仿佛能看到那个蜷居在城中村狭小房间里的男人,是如何在这三天里,经历着内心的天人交战,最终鼓起残存的勇气,小心翼翼地触碰这份来自旧日世界的、带着温度却也带着审视的橄榄枝。
“不嫌弃。”她回复了三个字,然后,将“林浩天”这个名字,加入了研究中心下一批入职人员的名单。她知道,这将是一场比任何商业谈判都更漫长、更艰难的“救赎”与“重建”。
陈瑾瑜的“科技与社会研究中心”,坐落于北四环一处由老厂房改造的创意园区内。红砖外墙爬满了常春藤,巨大的落地窗将春日暖阳毫无保留地迎入室内。与“新旭日”总部那种高效、冷峻的科技感不同,这里充满了人文气息:原木色的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哲学、社会学、法学和科技史书籍;开放办公区的白板上画满了各种思辨性的逻辑图表和关系导图;空气中漂浮着现磨咖啡的香气和一种沉静的、专注于思想交锋的氛围。
这里聚集的,大多是在象牙塔与公共领域之间寻找第三条路的理想主义者——有厌倦了纯粹理论建构、渴望接触现实复杂性的青年学者;有从调查记者转型、试图在更深层面解读时代症结的前媒体人;还有几位秉持技术向善理念、关注科技伦理的独立研究者。他们讨论的话题,从数据隐私、算法偏见,到技术垄断的社会成本、创新与公平的悖论,充满了批判性思考和人文关怀。
林浩天的加入,在这个小而精的团队里,起初像是一滴油落入了清水,界限分明,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他穿着最普通的衬衫和长裤,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只是坐在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里,埋头阅读中心积累的资料和那些他过去从不屑一顾的“形而上学”著作。他负责协助整理企业风险案例库,并参与商业伦理研究小组的工作。起初,当学者们引用康德、罗尔斯,或者讨论“无知之幕”下的公平原则时,他眼神里会掠过一丝茫然,但很快便被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所取代。他像一个饥饿太久的人,拼命汲取着这些陌生的、却仿佛能照亮他过往黑暗的知识。
然而,当研究讨论触及具体的商业案例,尤其是资本运作、市场竞争中的灰色地带时,林浩天那沉寂已久的经验与洞察,开始显现出惊人的价值。
一次,团队在分析一个经典的“赢家通吃”平台垄断案例,学者们从网络效应、数据壁垒、反垄断法规等角度进行了严谨却略显抽象的剖析。林浩天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讨论间隙,他才用他那变得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的声音开口:
“你们说的都对。但还有一个关键,”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某个血腥的战场,“是‘预期管理’和‘恐惧传导’。”
他拿起笔,在白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模型:“垄断者不需要在所有环节都打败你。他只需要在你融资的关键节点,释放不利于你的行业分析报告;在你寻求战略合作时,暗示你的潜在伙伴‘选择你意味着可能失去他的生态支持’;甚至,不需要真的动手,只需要让市场‘预期’到他会动手,就足以让你的估值打折,让你的合作伙伴犹豫。这种无形的压力,很多时候比正面的价格战更有效,成本也更低。”
他结合自己当年协助南华资本运作的具体手段,寥寥数语,却撕开了资本冷酷算计的口子,让那些停留在理论层面的“市场支配地位滥用”瞬间变得血肉模糊、触手可及。学者们听得怔住了,他们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教科书上的经济学术语,在现实中是如何化作绞杀对手的锋利丝线。
还有一次,讨论科技企业的“增长悖论”与道德风险,一位年轻学者引用了“破窗理论”来形容某些企业为了追求增速而故意制造的“伪需求”。林浩天沉默了片刻,补充道:
“不止是制造需求。更常见的是‘利用人性’。比如,刻意设计具有成瘾性的产品交互,利用人们对损失的天然厌恶来促进消费,或者在用户协议里埋下深藏不露的数据授权陷阱。这些手段,在法律边缘游走,在道德底线下挖掘,但短期内,财报会非常漂亮。”
他带来的,是来自商业一线血淋淋的实战案例,是对于资本贪婪和人性弱点的、近乎残酷的深刻洞察。这些内容,与学者们构建的严谨理论框架形成了奇妙的互补与剧烈的碰撞。理论因他的补充而变得丰满、具象甚至刺痛;而他那些碎片化、有时显得过于黑暗的经验,也在理论的照耀下,逐渐被梳理、被定位,上升到了对商业文明底层逻辑和科技伦理困境的更深层次思考。研究的焦点,悄然从纯粹的“商业竞争策略”,转向了“何为健康的商业生态”和“科技发展最终应向何处去”的终极追问。
在一个内部研讨会上,主题是“企业发展中的‘原罪’与救赎可能”。学者们引经据典,讨论着资本原始积累的不可避免性与社会责任的后置补偿。
轮到林浩天发言时,会议室安静下来。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份空白的笔记本上,仿佛在凝视着过去的自己。
“我坐过牢。”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没有羞愧,也没有激动,“因为商业窃密,也因为之前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许多操作。当时觉得,那是丛林法则,是成功的必要代价。”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倾听的脸,那眼神里没有了以往的算计或防御,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
“所谓的‘原罪’,在我看来,很多时候始于一次小小的自我说服。”他像是在解剖一个标本,“第一次,你告诉自己,这只是权宜之计,下不为例。第二次,你告诉自己,大家都在这么做,你不做就是傻子。第三次,你已经习惯了在规则的缝隙里穿行,甚至开始享受这种‘聪明’带来的快感……直到某一天,回头望去,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法律的悬崖边上,或者,早已跌入深渊,只是自己浑然不觉。”
他以自己为例,详细剖析了当年是如何一步步从追求技术理想,滑向资本投机,最终在利益的诱惑和路径依赖下,选择了背叛了最信任的兄弟,也背叛了最初的自己。
“救赎?”他微微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苦笑,“我不知道是否存在真正的救赎。有些债,还不了。有些裂痕,补不全。但我现在觉得,至少……可以停下来,看清楚自己曾经走过的弯路,看清楚那些路上埋着的地雷。然后,或许能提醒后来的人,有些捷径,通向的是绝路。”
他的叙述没有煽情,没有辩解,只有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自我揭露和反思。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学者们被他话语中那种剥离了所有伪装的真实所震撼。
陈瑾瑜坐在他对面,静静地听着。她看着林浩天那双曾经充满野心火焰,如今却如同被大雨洗刷过的夜空般沉静而深邃的眼睛,看着他以如此平静的姿态,将过往最不堪的伤疤揭开,置于理性的探照灯下。她在他身上,看不到颓废,也看不到刻意的忏悔,只看到一种在经历烈火焚烧、化为灰烬之后,从灰烬中顽强萌生出的、微弱却纯净的新芽。
那是一种……“涅槃”的光芒。不是胜利的凯歌,而是劫后余生的、带着痛楚与清醒的重新开始。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在一片精神的废墟上,尝试着进行最艰难的重建。而他的加入,也让这个专注于思想的研究中心,多了一份来自现实战场的、沉重而宝贵的重量。